中国城市中，偏爱四川成都。成都的花街柳巷里，又尤爱茶馆。
图：成都茶馆.骑游者\摄
已故作家流沙河，在他某一篇文章中写道，在成都，在那些节次鳞比的茶馆里，“最能读懂当代巴蜀文化现况”，说的赫然又显然，也是爱好到满腔深情。
曾经两过成都。一次假道，一次为公干，都行履匆匆，席不暇暖。此番再到成都时，已较清闲，更兼初冬气爽天，有了更多驻足漫游的放纵选择。我想，这是到成都最好的季节。天地的气宇、色泽、温度和光芒都有着刚到好处的舒适。
街头的人们、城市建筑的光亮、天上的云彩，都一起点染着一片融融泄泄的欢乐气氛。人群如流水，生活也如流水，淡悠而明净，有着一种久违的依恋、温柔、喜悦与沉醉，让穿行其间卑微、孱弱的有情众生也有了光明和暖意。
图：作家流沙河曾长居大慈寺，家门口就是茶馆，生平最喜在那“摆龙门阵”
傍晚，游览完成都博物馆，在天府广场那排小凳小憩，白鬓的老人闲庭信步，张狂的小孩们拉扯玩具追逐打闹，薄雨新停，初暝暗染，像是献给成都这座城市最好的一首爱情诗。
对我这样的异乡人而言，成都最难忘的，还是茶馆。
成都是全新的，只有茶馆是旧有光景。唯有成都的茶馆，是“自家本来面目”，是缕缕故园旧梦的血脉，是历史的隧道中生命情感的回响，是蜀人脉脉温情的灼灼目光的回眸落地。
提及老四川、老成都，谈到它的民俗文化，有太多绕不开的品类。诸如川剧变脸、西岭山歌、蜀锦工艺、火龙灯舞、府河号子等等，哪一种不让人流连？可正如四川名谚所透露的，“一市居民半茶客”，要论最具四川特色、成都模样的民俗文化，大概舍茶馆无以名状了。
图：1950年代的成都茶馆
茶馆，是真正沉浸在四川人、成都人血脉中的精神结晶。据流沙河《老成都·芙蓉秋梦》一书考证，早在1000多年前，四川就有了世界上第一家茶馆，世俗饮茶文化遂此流布为大众生活。在《成都通览》的记录中，清末民初，整个成都，街巷只有500多条，可茶馆占据了400多家，衍至1930年代，茶馆数量更是剧增到了600家，每日茶客人数就高达12万人。
至今，在四川，仅仅成都一地，每天就有超过1/4的市民在茶馆打发日子，这也是全世界任何一个地方都没有的景观。可以说，那些欹斜的破竹椅，不成样子的木板桌，黑压压沸反盈天的人群，或粗声粗语，或默然发愣，或低头耷脑看报，或米盐博辩的争吵，或闭目掏耳朵，或泥车瓦狗儿童戏，构成了当代巴蜀人俗世生活也能灿若漫天繁星的全部事实。
图：五花八门的四川民俗文化
成都人最可贵的，正是这样的生活。这种有意味的，巴适的，有质感的，又是稀松平常、日复一日的恬淡生活，它是人文的、个性的、休闲的、精致的、温情的、深厚的、热烈的、旺盛的，又是可以感伤的、潦倒的、普罗的、纨绔的、避世的，大富大贵能藉此不迷醉，不急迫，不狎腻。穷乏者每日与失败相处，也不至于丧失勇武，消散掉所有的梦境和明灭的亮光。
每次喝茶，必须到人民公园深处的鹤鸣茶社。它几乎成了我对这座城市追索的“记忆地标”，犹如有点呓语不休的“情感暗街”。我对成都的茶馆，特别是鹤鸣茶社，有着一种说不大清楚的眷念之感。
鹤鸣茶社是很好找的地方，大概没有成都人不知道，没有游客不经过的吧！
图：鹤鸣茶社，成都最老传统茶馆之一,已近百岁,成都首批历史建筑挂牌保护对象
从宽窄巷子那的十字路口，打个转，漫步到人民公园，进门，左侧，寻声，往疯狂的声音爆发点循路而走，眼角突然蹦出的，那一处眼球无力捕捉的满坑满谷都由人群填塞的场所，即是著名的鹤鸣茶社了。
鹤鸣茶社始建于1923年，已经延绵了90多年的光景。多可容纳3000多人喝茶，王家佑先生题写的牌匾苍劲有力，周边随意错落的书法匾额多出自本地文人之手，尘土灰积，自然天成，显示着茶馆的平实、明朗、爽利，夺目的笔力也异样地斜溢出磅礴舒服的力量，赋予了“蜀人多才”这个论说更多的解释和注目。
图：边喝茶，边耙耳朵，鹤鸣茶社一景
过去，巴蜀文苑的玉堂人物，像李劼人、沙汀、马识途等等，那是年头月尾都常在此消磨时光；后来抗战军兴，大学避难西南，流落此处的陈寅恪、老舍、刘大杰诸人，更是架不住茶社的目挑心招，沉浸于此桌椅碗茶中，或藉卉饮宴，或种学织文，或月旦春秋，好不热闹。
这样的茶馆，中式建筑、湖畔、长廊、矮桌子，竹靠椅，盖碗茶、长嘴壶、掏耳朵、看相占卦，仿佛昼夜美好的存留，缓缓地透过时间的萃取凝结而出，耸立如梦。
图：传为解放前的鹤鸣茶社
不消说，这实在是一处众声喧哗，嘈杂凌乱，又静默安宁的深山幽谷，更是当代巴蜀俗世文化最好的写照之地。
此番在成都居停五六日，也都在成都老巷旧街，与鹤鸣茶社之间反复往返。前两三天，出去访旧探古，每到饭点，总要往人民公园赶，只为了能坐在那湖泊边的位置上，点上一份轻烟萦绕的铁观音，小份15元六个拔丝煎饺，将卑琐的生命，与急促的时光，都暂时挽留在一株虬干的老树旁、舟遥轻扬的小湖边、一副弥漫茶水汰渍的古黄色竹桌椅上，在一闪而逝的人群里一张张陌生而美好的令人出神悸动的脸庞的张望中，驱除掉所有的所思与担负，蘸上陈醋，将茶作汤，能饱餐出所有的挣脱与渴望。
图：“中国四大步行街“之一的成都春熙路
在成都的后两日，我实际都懒得走了，茶社开张了，我就从酒店坐地铁施施然而来，带着笔，夹着几页干净的纸，在公园入口买包烟，入座，喊住茶倌要份20元的铁观音，来份本地报纸，仔细浏览下关注的要闻，闭目养神一会，思绪所及纸上写上几句，将椅子腾挪靠近邻座听上谈话一会，偶尔在朗朗乾坤中张望下远山和近水。
成都的茶馆，让我看到的，在车水马龙的闹市一角，在沉沉暮霭与花枝疏影中，人世间的烦恼会钝化它的威力，更是四川人闲散人生的风情录。这是巴蜀人们，早岁起就被熏染出的世界观与习惯法，蓄积在每个四川人乃至成都人的生命经验里面。
一直在想，如果时间真是席卷一切无所不摧的洪流，那成都的茶馆，到底有着什么样的力量，可以贮立其间，阻挡住了这种疯狂呢？
图：靠湖边的鹤鸣茶社一角
在满心疑惑中，起身，微笑，话别。出人民公园门口，拦住一辆的士，上车，一骑绝尘。身后的鹤鸣茶社，渐行渐远，我惦记着下次再来的时候。
